第三章 徒绕膝,可怜谁家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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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后传来的,是嫦曦的惊叫:“秦姐姐!”
他拂袖而去,我苦笑,然后冷笑。
此人看着温文俊秀,道貌岸然,不想也是这等无耻之徒。若有机会,我必为嫦曦雪耻。
他望着我,眼中原来怅恨般的失望,已转作寂然的绝望。
淳于望冷笑道:“有何不可?本王能抓她们一次,便能抓她们两次!黎宏,你亲自去领人!”
转身要坐下身思忖有无良策时,我的眼前忽然又是一阵昏黑,头部刀扎般地疼痛起来。
黎宏给我剑尖逼着,看了一眼惶恐偎在我怀中的相思,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,打开木塞,放到嫦曦鼻尖。
我夹起一块冷水泡过的锅巴,送到小相思唇边。
守卫看到,慌忙阻止道:“小郡主,使不得!”
我的剑穗没有白送。
淳于望抿紧发白的唇角,却没有立刻答应。
他烦躁地向小相思说道:“相思,你娘亲逗你呢,病人吃的东西,你吃不得,懂吗?娘亲还要休息,你既然来见了,就不许再闹了。这样,父王带你出去逛逛,上回那种一碰就会跳的小瓷人儿,父王再给你买一组回来,好吗?”
淳于望来见我,不过是再一次的不欢而散。可我的境遇却从这天起有了很大好转。
我慌忙从荷包里摸到药丸,颤抖着塞到口中。
他分明也是瞒着霍王等人私下囚禁嫦曦,即便我带她逃走,料他也不敢大张旗鼓搜寻追逐。只要安全离开雍都城,顺利逃回大芮的机率便大了。
我轻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不过那白衣服的姐姐比娘亲年轻漂亮,我得将她送得远远的,才能放心回来陪着相思。”
他侧身让开了一条路,淡淡吩咐道:“来人,去备快马。”
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俱是玉白色锦袍,围着华丽雪色貂裘,一路顶着阳光顶来,仿佛那衣衫面容都闪烁着金灿灿的温暖光芒,明晃晃地直扎眼睛。
相同的事发生了几次,渐渐这些护卫和侍女们也没再把相思来见我当作怎样可怕的事,连我和相思说话时护卫也不会站在跟前如临大敌地监视着了。
她指责着,瞪向父亲的眼神开始有显而易见的不满。
“骂……骂他什么了?”
但她的后方衣领已被我轻轻割裂,再往上几分,她此刻尚在为母亲抱不平的一腔热血立刻便要喷涌而出。
我笑着向她招了招手。她受了鼓励,立时解了外面厚厚的裘衣,头一埋就从下方往内钻来。
我没有立刻回答,缓缓走到阶下,不动声色地转动剑锋,不经意般把泠泠锋芒在阳光耀出一缕寒光,直逼他的眼目。
当然是幻觉。
又是盈盈。
小相思便纳闷起来:“为什么有伤在身就得吃素的?上回我玩父王的剑把手割破了,流了血,父王还让人做了好多种排骨汤和鱼汤,让我吃着补身体呢!而且……我怎么没见过这样子的饭菜?你是不是把娘亲吃的饭菜端给那个白衣服姐姐吃了?你为什么天天陪着她,不陪我娘亲?我不要那个姐姐做我娘亲!长得再好看我也不要!”
许久,他一弯唇角,慢慢道:“秦晚,如今我倒能确信,你绝非盈盈。天底下没有一位母亲会拿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来要胁他人。”
外面早被铁锁锁得紧紧的,不过两指宽的门缝,我连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面颊都做不到。
“好,咱们带娘亲一起去!”
不过,她说的“白衣服姐姐”是什么人?
这人不简单,可弱点却简单而致命。
又向着淳于望哭叫道:“父王,你欺负娘亲,我再也不理你!再也不理你!”
居然是淳于望携着小相思走进了院子。
听得嫦曦没被祸害,我松了口气,却对这位沽名钓誉的轸王更加鄙视。冷冷地睨着他,我高声道:“轸王殿下,请再为我们备一匹快马吧!”
我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般直往下坠去,又隐隐听到有人在惊慌地唤着:“盈盈……”
见父亲让步,相思大是得意,悄悄在我耳边说道:“娘亲,那白衣服的姐姐正是住在萃芳院呢!”
这女娃娃极聪明,立刻注意到下面的缝隙,惊喜地望了我一眼。
我走过去,果然看到院门下方多了一只粗瓷大碗,盛着大半碗米饭,堆了些褐黄色的菜末,再认不出到底是哪种蔬菜。拿筷子翻了翻,不出意外地发现米饭中有一大半是烧糊发黑的饭锅巴,石头般又冷又硬。
没等她舌头碰到,淳于望已一甩袖把我的筷子甩到一边,锅巴当然也跌到了地上。
虽然努力保持镇定,但手上无力,横于相思脖颈一侧的剑尖已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丝颤意。
把院墙边那口水缸里的浮冰敲碎,我舀了一碗水注到茶壶中,又在梅树下找着几根断枝,在暖炉上勉强笼了点火,把水烫得微微有点温意,用来泡那碗冷饭。
我不觉恨怒。
说什么情有独钟,说什么心有所属,到底敌不过美色当前。
我立时猜测是那怪异的香气有问题,将剑尖一指黎宏,叱道:“解药呢?快把她救醒!”
而他显然也在被扰了春梦的盛怒之中,一眼看到爱女被我挟制,那本若寒潭清寂的眸子已经波澜涌动,失望惊怒之中已满是愤恨。
我微怔。
这一天傍晚,相思又来找我,却是哭哭啼啼跑来诉委屈的。
我拍拍怀中的相思,柔声道:“相思,愿意陪娘亲一起去城外一次吗?”
我忍着腕间剧痛,待要运劲抵敌时,却觉血脉都似在瞬间流得缓慢了,竟是软绵绵半点力气也提不上来。
我轻笑,“以小郡主换取我的自由?轸王殿下太看得起区区在下了!我不过贱命一条,岂敢和小郡主千金之躯相提并论?”
人不风流枉少年。他贵为皇弟,便是妻妾成群也不奇怪。何苦一边表白自己对失踪的爱妻有多么痴情多么思念多么忠贞,一边还在和别的女人亲亲我我,纠缠不清!既要当婊子,又要立牌坊,说的便是这种人。真真白白辜负了一副俊秀多情的好皮相,不知会祸害多少真正痴情的好女子。
忽一眼瞥到我面前的饭菜,她又好奇问道,“娘亲吃的是什么?”
我将剑穗递给她,微笑道:“娘亲也天天想着你呢,这个是娘亲一直带着的东西,给你做个念想吧!天天看着它,就好像娘亲看着你一样。”
“骂你?为什么?不让你来看娘亲吗?”
何况布袋中到底是不是嫦曦公主也难说。
淳于望一心防范着我,似到此刻才注意到我冰冷的炉子和冷水泡的糊饭,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,皱眉不语。
的确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,可惜却是淳于望的女儿。
听得爱女的话语,淳于望愕然。
淳于望清寂冷冽的面庞在眼前一晃而过,接着竟是我熟悉的承影剑若有若无的清浅光泽淡淡一闪,直向我面门扑来。
淳于望对她宠溺之极,早晚会无法无天地爬到他头上。
揉着涨疼的胃部,正准备站起来走动走动,眼前忽然暗了一暗。
他站定在庭中,冷冷盯着我,慢慢道:“秦晚,你想做什么?”
杂沓的脚步正奔往远方,想来片刻后将有更杂沓的脚步奔来此地。
他并不是叫我住手,而是喝道:“闭嘴!”
我看相思的头部已钻了进来,抓了她的肩只一拉,已轻松松将她拉过来。
他分明已清楚得很,我绝对不可能是他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妻子。
她本是活跃好动的年纪,多半还有些她母亲那样顽劣调皮的个性,跟她父亲来了两次,便认得了前来沁芳院的路,找着机会就偷偷地跑过来。可怜她身畔奶娘侍女虽多,却根本看不住这个机灵得跟猴子般的小女孩,往往在她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后,才惊慌失措地找过来,不顾她哭哭啼啼将她连哄带拉拖走。
她见我笑了,更是欢喜,半个身体都要倾下来,努力往我身畔凑,说道:“父王让我滚呢,我再也不要理他!我和娘亲一起住,行不?”
他已经说过几遍我不是盈盈了,我都不晓得他到底是在提醒我,还是提醒他自己。
他哑着嗓子道:“我不想她长大了连她母亲的模样都不记得。”
淳于望盯着我,眼神愈发如深井般黑不见底,神情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戒备和恼怒。
小相思却已欢喜地叫一声:“娘亲!”

我微笑着亲了亲相思的面颊,说道:“可不是我的乖宝贝么?把我心思都说出来了!轸王殿下,请把我要的人交出来吧,等我带她出了城,必定确保相思平安回到殿下身畔。”
我尚未回答,相思已搂着我脖子向她父亲喊道:“父王,娘亲不会害我。娘亲说把那个白衣服姐姐送得远远的,就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啦!”
小相思似有些失望,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依旧恋恋地望向我,嘀咕道:“这样啊,我还以为父王有意把娘亲藏起来,不让我见呢!”
我也不敢操之过急,每次听到她在门外叫唤,都只和她隔院门说话,其实就是听她背首古诗,唱支乐府,以及听她絮叨哪个侍女告她状了,父王什么时候又出门了……
至于相思跑进去骂人倒是意料中事。
心慌气促,手足无力,一阵阵的汗意渗出,握剑的掌心湿漉漉的,手中的承影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重逾千钧。
我竭力向后躲闪,堪堪避过剑尖,却听“哧啦”一声,前襟已被划破。
他自是听得出我的言外之意,抿紧了唇盯着我,眸光如箭簇被拉了个满弓般,堪堪就要射出。
铁锁急促地当啷响过,院外那两扇门扉被人砰地踹开,接着便是淳于望带着近侍慌乱奔入的身影。
他已失去了盈盈,却不晓得他和盈盈唯一的骨肉够不够得上交换嫦曦公主的份量。
相思闻言,已是高兴地拍手道:“好啊,好啊!我们把她赶走,然后娘亲就和父王在一起了,是不是?”
有迥异的辛涩气味在芳香中散开,似正将那芬郁却怪异的芳香冲淡。
“都说了娘亲病着,要休息。乖,我们这就出去,行不?”
她的眼睛溜圆乌黑,晶亮无瑕,倒映着我的笑容,那般美丽却虚浮,飘在镜中般的不真实。可她的笑容却如此地纯稚而诚挚,眸子如琉璃般透明。
莫非中了他们的暗算?
我望向淳于望和黎宏,想从他们的神色看出一丝端倪;而他们分明也正仔细观察着我。
这时,院门又响了,而且锁链当啷当啷响了半天后,又听到了院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慢慢从黎宏身边走过,又要越过淳于望时,我忽然觉出异样。
许久,我淡淡地转过目光,望向他身后,冀望能如我愿看到嫦曦公主熟悉的背影。
借了她的身躯挡着,我悄悄地将她的小手引向门槛下,微笑着瞥向她。
我淡淡地笑了笑:“一个小玩意儿而已,算是给令爱的小礼物吧!莫非轸王殿下觉得太简薄了?”
我冷笑道:“等老梅下埋着的酒喝光了,除了相思,你还能留下什么?你真的打算什么也不留下吗?”
淳于望眼底的嫌恶忽然之间消失了。
这日天气甚好,前段日子的积雪大多融去,我解开一直吊缚着的右手,上下活动几下,发现恢复状况不错,而被荣王狠踹过的胸腹间也不再时时闷疼,想来再休养几日应该便能复原了。
我的确很高兴,我的高兴正如此刻守卫们的惊恐。
黎宏应了,慢慢走过来,去解布袋口的绳子。
可她终究只是与我无关的小女孩,而且是我敌人的女儿。
嫦曦闻言,便吃力地站起身来,踉跄地走到我身后,紧紧扶住我胳膊,局促地望向淳于望,本来如雪的肌肤,已经浮上窘迫的红晕。
淳于望却柔和地望着相思,慢慢弯出一抹笑弧,答道:“相思,你的娘亲会回来的。”
她的唇不但柔软,而且暖暖的,连小小的身躯都是刚甩开厚实狐裘的芬香温暖。
怕她着了凉,我忙解开外袍,将她贴身裹住,微笑道:“娘亲也很高兴,终于把相思抱在怀里了!”
门口空空如也,淳于望早就走得无影无踪,连院门都已被反锁上。
院门外值守的护卫早就得过吩咐,虽然不敢得罪小郡主,却也不敢开门让她进门和我见面。
而我也同样厌恶有人用这样嫌恶的眼神看我,侧着头懒洋洋地笑:“如果真觉得我恶毒,我危险,你直接告诉她,我不是她母亲,不就行了?”
她搂着我脖颈的小手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温暖,凉得跟冰块似的。
那样的大冷天,我却给疼出了满额的汗水。
相思道:“好,可娘亲不许骗我,把那姐姐送走了,就得回来陪着我和父王哦!”
淳于望对盈盈的感情以及失去盈盈后的痛苦绝对不似作伪,连在我跟前都能屡屡失态,又怎会突然天天去陪什么白衣美人儿?
见小相思还不断回头望向我,我心念电转,忙把承影剑上的剑穗一把扯下,赶出去唤道:“相思!”
我转向淳于望,说道:“轸王殿下,我对相思也疼爱得紧,若不能带走活蹦乱跳的嫦曦公主,便只能带走活蹦乱跳的相思郡主了!”
淳于望见小相思离开我怀抱,立时也放开我,转身将小相思抱到怀里,坐到桌子的另外一边,微笑着向女儿说道:“我怎会藏你娘亲?是太医说了,她的伤一天没好,你就一天不能过来闹她,明白吗?”
她的幼滑肌肤粉粉|嫩嫩,吹弹得破;承影剑则是天下名剑之一,即便做不到削铁如泥,亦已锋锐之极,可轻易穿透寻常盔甲,更别说这纸一般纤薄的小小孩儿了。
想我们这位嫦曦公主是众星拱月中长大的美人儿,年少天真,乍遇惊变,身边并无亲友依靠,他或诱哄,或用强,都不难将她占有。
淳于望对他的盈盈一片痴情,连我听着都忍不住为他伤感,居然会去和别的女人亲热?
正暗自高兴时,院门咯吱响了一声。
这一回,相思却没有立刻应下。
而我当然只能矢口否认:“轸王殿下就是疑心在下,也不该把相思郡主想得那般不懂事吧?她本是殿下一手养大的,自然事事听殿下吩咐。如果殿下让郡主不来看我,郡主还敢犟着一定要过来?”
我叹气。
怪道什么样的女子能令这位自命痴情的轸王殿下神魂颠倒,原来就是我们大芮引以为傲的嫦曦公主。
但闻“当”地一声,向不离身的承影剑已被磕得几乎要脱手,眼前白影闪动,凛风扑面,相思一声惊呼,怀中已是空了。
“我说他不是好人,怪不得娘亲要走,活该他一辈子孤伶伶的没人理。我说我以后也不理他了,再也不理他!”
取而代之的,是种走到悬崖边缘的绝望的惨痛。
虽然从小炊金馔玉,五谷不分,可她明显还是懂得分辨菜色好歹的,居然一眼就看出我受“欺负”了。
我唤道:“公主,到我身畔来。”
淳于望黑眸在布袋上转过,微一点头,近卫立时将那布袋拎起,提到我跟前。
只那一丝颤意,便已被淳于望看出。
那小手,暖暖的,软软的,幼滑得让人的心都忍不住柔软如绵。
淳于望不答,沉着脸拉扯着女儿离去。
我低了声音再次和她确认:“真的没有?”
我见他眸光闪动,便知不妙,还未来得及动作,他已扬起左手所提宝剑,却未出鞘,飞快敲于我的手腕,然后向上一翻,连鞘之剑已插在相思和我的承影剑之间,重重磕向剑锋。
但我已顾不得同情他,只窥着他心底的薄弱之处痛击。
剑芒往上轻闪时,终于听到淳于望一声断喝。
其中一名近卫瞪我一眼,已低声嘀咕道:“你自己没手吗?”
“不是。他怪我管他的事儿。”
我与她的兄长、大芮太子司徒永来往甚密,嫦曦早便知晓我是女儿身,送亲这一路并不避嫌疑,常和我一处说说笑笑,若真是她,没道理听不出我的声音来,早就该挣扎呼救了。
她竟似深信我绝不会伤她,在我怀中扭动时丝毫没顾忌我那随她脖颈转动的承影剑。
我轻轻地捏住,微笑道:“嗯,果然是个乖孩子,总是帮着娘亲说话。”
我慢慢放开小相思,勉强笑道:“是啊,我伤得重,只能一个人安静养着。等我伤好了,再天天陪着你玩,好不好?”
抬起头,正对上淳于望的一双眸子。
我的手很凉,她却刚从阳光下走出来,连衣角都是暖暖的,小小的身体窝在怀里时像个温度适宜的大暖炉,熨得五脏六腑都异常舒适。
布袋散开,浓郁得怪异的芳香里,露出嫦曦公主的半边身体。
我立时想起相思的话,侧头问道:“他可曾欺辱你?”
淳于望一边哄着她,一边已将她向外拉去,再不许她和我这个心怀叵测的坏女人接触了。
我忙抬眼看时,却是他的谋士黎宏和两名近卫拖了一只布袋行近,向淳于望行了一礼。
淳于望嫌恶地瞪着我,怒道:“我自然会看住她。你这女人,一看便是个没当过母亲的,哪里懂得孩子对父母亲天然的向往之心?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你在她跟前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慈母样子来!真正的母亲,不会有你这种恶毒的眼神!”
我实在想不出我的眼神哪里恶毒了,也许伪装得的确不够彻底,也许是他的眼神比我更毒,才会辨别出眼神背后藏着的情绪。
“行,当然行!”
我叹口气,低头继续吃我那连简薄都称不上的午饭,一口一口,好容易才把所有的米粒都艰难咽下。
我走入屋中,把她抱到暖炉边取暖,将她有些凉的小手放到唇边呵气。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便眨巴眨巴地望着了,那种不掺任何杂质的透明的孺慕让我不由为将做的事汗颜。
我心里猛地窜出个念头,紧张得一时屏住呼吸,脸上却还挂着笑,向小相思说道:“别怪你父王,是娘亲自己喜欢吃这个。味道真的不错呢,不信,你来吃一口试试。”
他身着玉白色的裘衣,松松扣着衣带,步履匆忙间,额角有散乱的碎发飘动。
她本来该是预备唤我一声“秦将军”,待看我一身女装,这才改了口,换我作“秦姐姐”。将军也好,姐姐也好,如今我都是她在这异国他乡唯一的保护者。
听他最后一句,我便知他曾仔细打探过我的身世来历,心里也是微微一寒,只故作轻松笑道:“轸王殿下多心了吧?在下瞧着相思郡主玉雪可爱,心里也喜欢得紧呢!何尝动什么歪脑筋!”
相思果然常常记起我,七八天内,倒过来看过我四五次。
小相思不满地嘟着嘴,“不过娘亲这里好冷啊!怎么越坐越冷?”
似乎并不太困难,我便温柔地在她额上亲了亲,说道:“相思,帮娘亲把那个白衣服的姐姐赶走,好不好?”
“我就来看看,没闹娘亲嘛……”
他心心念念期盼的盈盈不知是死是活,也不知在天涯还是在海角。
见淳于望只是冷冷站着,我叹道:“可惜了,这孩子投错了胎,注定了爹不亲,娘不爱,小小年纪,还落个这般惨淡的下场。”
“父王骂我了。”
我说她怎会被装在布袋里带过来,敢情是淳于望寻常手段未能得手,竟打算把她迷晕了行事。这等卑劣行径,与下三滥的采花大盗有何区别?
剑锋微微一飘,相思浑然未觉。
淳于望似已忍无可忍,忽叫道:“相思,这女人并不是你娘亲,只是长得和你娘亲相像而已。父王最疼爱你,你不许听她胡说八道。”
门与门槛之间的缝隙,说大不小,说小也不小,足以钻过一个五六岁的瘦小幼童。何况相思父母均是习武之人,筋骨当然更比常人柔韧许多。
我自然不想看到他的白衣情人,我要的是嫦曦公主平安随我回到芮国。
相思立刻站住。
相思没再叫冷,只是狐疑地望着她的父亲,问道:“父王,你真打算要那个白衣姐姐,不要我和娘亲了吗?”
相思极是欢喜,粉|嫩嫩的小嘴唇凑过来就在我面颊连亲了数下,笑道:“娘亲,我终于抱着你啦!”
仿佛只听我这么说着,他便已受不住,俊秀的面庞青一阵,白一阵,待喘过一口气来,便扭头向身后的随侍道:“去,把萃芳院的那女子带来。”
淳于望眸心似有两簇火焰跳了跳,愤懑地哼了一声,到底不敢拿自己女儿冒险,瞥向黎宏道:“去放了她。”
我想起相思说的他与甚么白衣女子亲吻之事,又觉鄙薄。大白天的,他不会是被随侍从那个白衣女子床上叫起来的吧?
守卫大惊,忙冲上前来时,我已笑盈盈把相思抱到了自己怀里。
他来得匆忙,更可能另有算计,并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此间所发生的事,身后只跟了一名谋士和几个心腹侍从。
相思浑不知她对我是怎样的价值,见我待她亲热,立时帮腔道:“父王,如果你不把那白衣服的姐姐赶走,我便跟娘亲一起走,再也不回来看你一眼!”
见他让步,我也不敢丝毫松懈,只抱紧相思,持了承影剑,领着嫦曦小心翼翼地往院外撤去。
飞快地跑进屋里,一头扑到我怀里。
但她看到我温柔伸出的手,已似大感安慰,将小小的手掌伸了进来,握住我的手指。
“我看到了他和那个白衣服姐姐亲嘴,跑进去骂他了。”
相思撇撇嘴道:“父王骗人。她明明就是我娘亲,偏说不是!娘亲说得对极了,你就是有了那个白衣姐姐,才不要娘亲,连我都不打算要了!”
他们将布袋送到我跟前,便已退回了淳于望身侧,距我虽有一定距离,但我一手抱着相思,一手持着宝剑,若分心去解布袋,只怕会为人所乘。
这人宽襟大袖,来回奔走一次,已经微微地喘息,额角也渗出了汗珠,看来的确只是个不会武功的谋士。我略略放心,一面留心周围的动静,一面盯着他的动作。
嫦曦低垂臻首,抚着雪缎衣衫上的褶痕,将头摇了一摇。
我暗叫惭愧,却把她抱得更紧些,执住剑柄向她含笑道:“嗯,相思真是娘亲的乖孩儿,这般听话!”
她侧身坐在包金门槛上,呜呜咽咽哭着,要把小脸往我这边凑。
那么,刚才是谁在叫盈盈?
但凡听到侍女来接她,她任性着不肯走时,我反而劝她尽快回去,别惹父王不高兴云云。

才不过五六岁的小娃娃,她的身量极细小,也极柔软,往下倾栽时,几乎半个身体落在了门槛和门扇之间。
我立时明白,想见我的并不是淳于望,而是我怀里这个把我认作了娘亲的小女娃儿。淳于望提前制住我,自是怕我再打他宝贝女儿的主意。
我把她的头靠上我的肩,不去看她,却尽量把语调转得温柔:“好,我一定回来陪着你和父王。不过你父王给那位姐姐迷得厉害了,我呆会得用你吓他一吓,逼他让我送走那姐姐,你别害怕,我不会真伤着你,知道么?”
但我若入了屋内,视野不如立在庭院清楚,行动之际也可能为人所乘,故而犹豫一下,只将她搂得紧些,宽慰她道:“相思最懂事了,再忍一会儿吧!看你父王那模样,一万个不愿意把那白衣姐姐送走呢!——若他执意要留下那白衣姐姐,娘亲就只带着你离了这里,好不好?”
相思脱了裘衣爬进院来,身上的衣裳自是单薄,此时已在打着哆嗦,只往我怀中缩着,呢喃道:“娘亲,外面好冷呢,我们回屋里火炉边烤烤吧!”
黑沉如夜,冷凝似冰,偏偏嘴角泛着春|水般的温柔笑意。
又是汗下如雨,许久回过神,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。
那叫黎洪的谋士应一声,无奈地瞥一眼在我怀中的相思,匆匆带了两名随侍离去。
向来都是男儿装束,除了装着我所服药物的荷包,我身上极少有什么佩饰。但我在大芮的身份也算尊贵,那枚穗子金缠翠绕,打得甚是精致,中间所镶的羊脂白玉虽称不上价值连城,倒也算得上罕见的了。
他阴沉着脸,冷冷向我警告:“秦晚,我不想为难你,你若安份些,合适的时候,或许我会放你回芮国。可你若再敢在相思身上动歪脑筋,本王挑了你手筋脚筋,看你怎么再为你们秦家争光露脸!”
一粒粒米饭还是硬得像石子,吞咽着刮得喉咙疼痛。不过这样的饭粒很熬饥,相信就是一天不给我送饭,我也不至于饿得难受了。
嫦曦公主的确生得倾国倾城,世所罕有。他瞒了皇兄皇弟将她藏下,竟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。
他的神色惨淡,走到门口,才似意识到了自己口吻中的软弱,忙挺了挺身子,说道:“你不是盈盈。如果你敢挡在相思和盈盈之间,我一样杀无赦!”
我是秦晚,绝非他的盈盈。
淳于望抿紧唇盯着他的宝贝女儿,忽觉出我目光中的嘲讽,顿时镇定下来,伸手便搭上腰间佩剑,与我冷冷对视。
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,似乎就在我转过目光的那一刻,他似乎红了眼圈了;可我再转眸细看时,却只见他黑眸里满是冷淡痛恨,再不见半点悲戚伤怀。
不过几次相处,没想到这孩子竟这样信任维护我,我不知是该得意还是该愧疚,居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,只嘲讽地望向淳于望。
我心知不妙,待要携嫦曦向后退时,右手蓦地一松,承影剑竟已被人夺去。
相思欢喜,转身跑来接了,对着天空看了半天,才恋恋地收到怀中。
听着外面凌乱奔来的脚步,我慢慢抽出了承影剑,唇角的笑意不觉间冷了下来。
我怔了怔。
我等的就是他的慌乱。有他的慌乱,才有我的胜算。
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脏旧的衣袍,继续吃我的午饭。
竟是淳于望去而复返,身侧却已没有了相思。
难道我还不知道我是谁,需要他一再告诫?
片刻后,嫦曦那卷翘的长睫颤动着,慢慢地睁开眼来,茫然地转动眸子,忽看清是我,立刻强挣着从布袋中钻出来,唤道:“秦……秦姐姐。”
淳于望冷笑道:“你以为我不知道吗?你只怕相思忘了你,不再过来找你,故意留那穗子给她,就是打算利用她对母亲的孺慕之心,哄她再来看你,好趁机挟制她来要挟我,是不是?”
淳于望头也不回,冷冷吩咐:“送她回去!”
腊月的天气,虽立于阳光下,也觉不出阳光的暖意。刺骨的风在庭院中来往穿梭,一阵接着一阵。
可惜,我从来不是千金小姐,更不甘失去自由。随着身体的恢复,我更不想呆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囚犯。
“你管他的事儿?你管他什么事儿了?”
很好。
小相思看着那个黑乎乎的玩意儿,迟疑了一会儿,真的张开了粉嘟嘟的小嘴儿。
相思听我夸她,更是得意,小猫般在我怀里拱来拱去,身子软软的,呼吸暖暖的,和她父亲一般好看的眸子像春|水般潋滟着,似要将人心底最坚硬的冰川融化。
千军马中闯过,我曾一次次将敌人头颅如西瓜般痛快砍下,连眼都不眨一下。但这一刻,我居然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下意识地想去摸摸她的小脑袋时,左肩忽然又一只手捏住,并且在我抬手的瞬间加力,扣紧。
这时门外有了动静。
我若无其事地吃了两口,咽下,才答道:“吃的自然是午饭。太医说娘亲有伤在身,不能吃得太腻,所以饭菜素了点。”
看着那鼓鼓囊囊却毫无动静的布袋,我大致猜得出里面是什么,说不出是担忧还是欢喜,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,清清冷冷地喝道:“打开!”
相思却在黎宏手中挣扎,只看着我焦急唤道:“娘亲,娘亲!”
嫦曦纤薄的身躯便有些发抖,紧紧绞着我的襟袖,低了眼睫轻声道:“幸亏姐姐这里闹起来。”
这人倒也聪明得紧。
她狐疑地看我片刻,忽扬声向她的父亲道:“父王,你和我们一起出城吗?我怕娘亲出了城,就不肯回来了……”

肤若凝脂,眉目如画,却紧阖双目,昏睡不醒。
他道:“放了相思,我让你走。”
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谋士此时已变了脸色,上前低声道:“殿下,万万不可!”
他轻叹道:“我花了五年的时间不断地告诉她,她的母亲是怎样优秀聪明的一个人。我不想因为你让她对母亲这个称呼心生畏意。如果盈盈回来,相思像亲近你这样亲近着盈盈,盈盈一定很开心。”
因我和盈盈有几分相像,只怕他原来还试图从我身上寻得一丝安慰,此时却不得不因我的行止彻底醒悟了。
相思点头道:“知道。娘亲最疼我了,哪里会伤我?”
他被那刺目光芒逼得眯了眯眼,再定下心神时,望着那旋在他爱女雪白脖颈间的锋刃,眸心明显有了某种悸动。
我惊讶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。
不知是淳于望吩咐过,还是下人们自己嗅出了某些气息,那天晚上我就吃上了有荤有素有羹汤有糕点的精致晚餐,同时银霜炭、衣物、热水等也源源不断每日送到房中,除了失去自由,我的生活基本和那些出身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们不差离儿了。
他微笑着向我说道:“我和相思说你在养伤,不方便见她,她只不信。你倒是和她说说,你这身体,是不是需要静养?”
我倒地,抬眼看时,嫦曦已被淳于望的近侍捉住,只来得及唤了一声我的名字,便被用帕子塞住了嘴,重新拿布袋套了,飞快扛了出去。